導語：這里就像是一個皮影戲舞臺，在幕布之上，影子在賣力演出，沒人知道背后是誰。

作者 | 趙思強

編輯 | 石    燦

你將在這篇文章中看到三位主人公，他們都具備雙重身份。

每個人的雙重身份，將在文章進行的同時，被多種方式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使你無法輕易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找到他們。 

他們不是什么大明星，更不是間諜、犯罪分子，但當和他們談?wù)撈鹫谧龅氖虑?，他們必須時刻注意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這是他們的工作中的重要準則。 他們是虛擬主播的中之人。

這里涉及到兩個概念，一是虛擬主播，二是中之人。 隨著動補技術(shù)的成熟，以及直播、視頻網(wǎng)站等平臺的興起，在虛擬偶像這個大品類下，又出現(xiàn)了新的變體，在國外，人們稱之為Vtuber，在國內(nèi)，可以叫他們 “虛擬主播”，或者虛擬UP主。

大量的Vtuber在近兩年涌現(xiàn)

和初音未來、洛天依這類初代虛擬歌姬不同，他們不是靠人聲合成技術(shù)發(fā)聲，這些虛擬主播更像是一個游樂園里套著戲服的人偶，在這個虛擬形象背后，有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在扮演著，賦予這個人物靈魂。

這個人被稱作中之人。 作為二次元文化中的一部分，這些虛擬主播往往有一個非?！岸卧钡脑O(shè)定，比如是“人工智能”、來自另外一個星球，或者是平行宇宙。

為了維護這個設(shè)定，中之人絕不可以肆意打破次元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們必須以專業(yè)態(tài)度，和粉絲共同維護這些美麗的謊言，這讓他們和普通配音演員（聲優(yōu)）又有很大差別。 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愿意公開談?wù)撨@個話題，運營虛擬主播的公司，不希望有人戳破這層窗戶紙。

恐懼來自未知，他們不知道把中之人暴露在外，究竟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有些中之人也簽訂了保密協(xié)議，一旦說出太多內(nèi)容，自己甚至要承擔法律責任。

 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到了三位中之人，但訪談中依舊有很多的限制。

他們不談?wù)撝兄酥獾墓ぷ骱蜕?，不透露太多公司和同行的信息，不能讓別人猜到自己扮演的角色。在討論到一些角色特別明顯的身份標識時，他們會突然停止分享，問自己一句，“這個能說嗎？” 這里就像是一個皮影戲舞臺，在幕布之上，影子在賣力演出，沒人知道背后是誰。 

我是它，它是我 

莊不純本來是B站上一個“雜食”UP主，游戲、鬼畜、動畫......什么類型的作品都做過，慢慢積累了一些粉絲之后，有人開玩笑地叫他“純姐”，他干脆就找朋友繪制了一個女性角色。 

2018年中旬，他萌生了一個想法：大家叫我“純姐”這么久，要是真的做出來一個純姐，觀眾會有什么反應(yīng)？ 于是他和推出了國內(nèi)第一個虛擬UP主小希的團隊虛擬次元研究社合作，用了五個月時間，做出了“純姐”的3D形象。

10月24日，虛擬主播“木糖純“在莊不純的賬號上發(fā)出第一個視頻，正式“出道”。 在尋找中之人的過程中，本來定好的中之人因為時間協(xié)調(diào)不開，脫離了合作。他只好對外發(fā)布了招募信息，尋找新的中之人，認識了現(xiàn)在的“木糖純“的中之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純姐”。

 純姐是一個職業(yè)聲優(yōu)，自己運營著一個工作室。挑選中之人時，聲優(yōu)往往是第一選擇。他們聲音好聽，又懂表演，還熟悉二次元文化。 但想找到合適的人并不簡單，在準備推出一個虛擬主播的過程中，人設(shè)是最重要的部分，角色的人設(shè)和聲優(yōu)本身的性格相近，最理想。

  “虛擬主播最重要的就是體現(xiàn)出有趣的靈魂，如果是演出來的，看著很不自然?！鼻f不純對刺猬公社說。 在莊不純和純姐磨合的過程中，莊不純發(fā)現(xiàn)最初給木糖純做的一些設(shè)定，和純姐本人有偏差，于是便推翻重建，而純姐自身的一些長處，比如唱歌，直播，也被傾注在整個角色之上。 

這種人設(shè)“吃書”（推翻原有設(shè)定）的情況在虛擬主播中很常見，幾乎每一個虛擬主播最后都會被染上中之人本身的色彩。這也讓兩者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 

當聲優(yōu)曉瑜第一次接到來自一個虛擬主播團隊的邀請時，拿到的資料只有一個簡單的角色設(shè)定，希望性格是活潑開朗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一開始就只是一個外殼，只有大致的方向，具體怎樣還是要演繹了之后才會知道。我自己填充了很多東西，慢慢形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p>

曉瑜說，“整個過程有很多東西可以自己發(fā)揮，作為演員，我覺得很好玩，這里面傾注了太多我自己的東西。” 做配音工作時，每一個角色的性格、臺詞、行動都是設(shè)定好的，配音演員要做的只是還原、呈現(xiàn)?！?/p>

完美的配音是別人不會注意到你，而是注意這個角色本身。但做中之人不一樣，我是創(chuàng)作者之一。”曉瑜說。 前期磨合程度不夠的時候，曉瑜還是像一個配音演員一樣，按照臺本去扮演一個角色，等到開始直播，和粉絲產(chǎn)生直接的交流，曉瑜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從直播開始的那一刻，你就得以她的身份去演繹，或者都不能說演繹，而是你就是她。”

虛擬主播在B站國創(chuàng)發(fā)布會上做主持 

現(xiàn)在曉瑜已經(jīng)能做到，只要直播一開始，就立刻自然地進入到這個角色中。她不再把這個形象和自己分開看，而是把她和自己視為一個整體。“它像是一個分身，在那個時候我就變身了，我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她該呈現(xiàn)出來的。” 

這個分身也釋放了很多曉瑜平時沒法釋放的情感?！拔沂且粋€社會人，說話做事都要考慮很多，但這個角色就是天真無邪，不用考慮那么多。這讓我有一種可以戴上面具去釋放自己更天真一面的感覺。” 她的朋友阿金是另一個虛擬主播的中之人。

她是被拉來救場的。在她之前，這個角色本來有另一個中之人，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離職，而這個角色要做一場直播，運營公司經(jīng)人介紹找到阿金，希望能讓她來做這個角色的中之人。

 當時，這個角色所在的虛擬偶像團體已經(jīng)做了一年多，但阿金在此前并不了解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工作人員大概跟她講了下角色的設(shè)定，給她看了些資料，第二天，阿金就以這個角色的身份，走進了直播間。 最開始的角色形象標簽是傲嬌、高冷，前幾次還能勉強堅持人設(shè)，之后就越來越像她自己。

在這個過程中她玩得非常開心，每天都在想怎么會讓這個東西更好玩一點，做一些可以讓別人接下表情包的事情，比如比心，跳海草舞。

 披著一個虛擬的面具，阿金做了很多過去在生活和工作中做不了的事，“每次去直播的時候我都想，又要去直播了，好開心啊。”有一次，她跟著整個團去漫展見粉絲，因為自己玩得太開心，運營方還主動給她增加了時長。  

“我跟陌生人在一起會更加的自在，我會去了解他們需要什么，然后把觀眾想要看的東西呈現(xiàn)給他們?！?nbsp;有時直播結(jié)束，工作人員會和阿金說沒見過像她這樣可以四個小時一直保持嗨點的人。

 “其實我已經(jīng)是做到極限了。”阿金說。 “做這件事給了自己更多了解自己的空間，我給他創(chuàng)造很多東西的同時，也是我挖掘自己的過程。現(xiàn)在可能給的還很有限，但現(xiàn)在回過頭看，我所給予的那些超出臺本之外的東西，我都讓那個形象變得更有色彩、更生動一點了。”曉瑜說。 

它是它，我是我

 和一個虛擬角色融為一體也不全是好事。 曉瑜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一種糾結(jié)的情感，當看到別人夸獎這個角色時，她覺得不是在夸自己，“夸她的時候我覺得這是我的本分，我就應(yīng)該讓大家喜歡它?！钡攧e人罵這個角色，她又會把這些情緒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來。 

剛開始直播打游戲的時候，有人罵她打得菜，從未承受過這么多負面評價的曉瑜看了很難受，“雖然我是以其他身份在直播，但那些負面情緒直接作用在了我身上?！?/p>

那天下播后，曉瑜回家痛哭了一場，請假回老家呆了幾天。 “當我了解了中之人的一系列規(guī)則之后，我有時想早點結(jié)束，有時又希望永遠不要結(jié)束?！奔兘阏f。 這些虛擬角色雖然和本人差別不大，但終究不是自己，言談舉止間，中之人都必須牢記自己背后代表的是一整個團隊。 

和配音比，做中之人有更高的自由度，但也不是完全自由?！叭绻俏易约褐辈ィ乙獮樽约贺撠煟阅咎羌兊纳矸葜辈?，就要為這個形象背后的所有人負責?！?br/>

國內(nèi)虛擬主播與日本虛擬主播聯(lián)動直播 

中之人對這個形象付出的感情，和在一個作品里為某個角色配音是完全不同的。在日常的視頻內(nèi)容，和直播中，真正和粉絲產(chǎn)生情感聯(lián)系的，都是這個虛擬形象背后的中之人。  “虛擬主播是由中之人扮演的虛擬形象，這是 一個整體。

不是中之人，也不是那層皮，而是兩者合為一。”莊不純說。 但無奈的是，粉絲和中之人雙方獲得的反饋是不一樣的，粉絲的情感投射對象，是那個虛擬形象，并不是中之人。

“當有一天換了一個身份出現(xiàn)在粉絲面前，他們不認識你，這就很難受?！奔兘阏f。 純姐時刻告訴自己：“你是你，她是她，如果不分清，可能等到真正離開的時候，會更加痛苦?！?nbsp;

通過這個虛擬形象，中之人能夠獲得很多本人無法獲得的認可，但這種認可就像慢性毒藥，侵入時間越久，發(fā)作時越痛。 一位中之人對刺猬公社說，她曾陷入糾結(jié)，到底要不要全身心地為這個角色奉獻，因為自己早晚要跟這個角色剝離，當回歸個人之后，虛擬偶像所取得的一切成績，也不再跟中之人相關(guān)。

 “我肯定是希望有更多的人關(guān)注到它。但這方面我分得很開，它有多少粉絲、有多少熱度，其實跟我無關(guān)。它的熱度是它的熱度，我的熱度是我的熱度，這是兩方面的事情?！睍澡ふf。 有時會有人會聽出來曉瑜的聲音，就去她的微博私信留言，說她的聲音和某某人很像。

曉瑜只能裝傻，要么不回復，要么就說不認識、沒聽過。 “虛擬偶像是個演繹的行為，為了保持設(shè)定，保持角色的整體性，不暴露中之人總歸是好的。”

莊不純說。 虛擬主播面向的核心群體，是本身就喜歡二次元“紙片人”的用戶，他們想和虛擬人物互動，想和虛擬人物培養(yǎng)感情，當真人介入之后，給了他們這個機會。

與此同時，對于這些粉絲來說，“是否和三次元劃清了界限、是否有虛擬感”，也是重要的評判因素，一旦虛擬形象“沾染”上過多現(xiàn)實的氣息，反而會掉粉。  

一次聯(lián)動直播結(jié)束后，曉瑜和對面的中之人沒有脫下動補服，看著對方的虛擬形象閑聊，了解到對方之前在北京學配音，后來放棄回了老家，現(xiàn)在用這個虛擬形象每天做直播。

 他們就這樣以一個虛擬的身份，聊著自己真實世界的事情。結(jié)束之后，他們依舊不知道對方是誰。

我離開它，它離開我

 曉瑜曾和團隊約定過，粉絲超過一定數(shù)字，就公布中之人的信息?，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數(shù)字是多少，總之就是還沒有達到。 這是目前國內(nèi)虛擬主播的另一個尷尬現(xiàn)狀，整個行業(yè)的聲量都非常小，還沒有虛擬偶像有名到公布中之人可以引起很大反響的程度。 

8月，全球頭部虛擬主播“絆愛”，因運營公司有意弱化初代中之人的出場，引起粉絲的強烈不滿，絆愛的Youtube賬號、B站賬號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掉粉。

但目前絆愛在Youtube上仍有300萬的粉絲，國內(nèi)虛擬主播粉絲數(shù)連它的零頭都達不到。

絆愛

刺猬公社了解到，國內(nèi)絕大部分中之人，都不是全職。這就意味著，每個虛擬偶像，都沒辦法保證持續(xù)穩(wěn)定的內(nèi)容生存。直播和制作視頻的時間，都要根據(jù)中之人的工作安排而定。 

阿金雖然玩得開心，但也始終只是把中之人當做一份兼職?！拔襾肀本┑哪康氖桥湟?，這是我來這里的理由，不可能因為其他事情放棄自己原本要追求的東西?！?nbsp;

在救場直播后，對方對阿金的表現(xiàn)很滿意，希望可以長期合作，就把直播時間定為一周三次。每次直播，阿金都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6號線，從朝陽區(qū)到海淀區(qū)，這占用了她很多時間。后來直播改為了一周兩次，時間也從四個小時，縮減為了兩個小時。 

對方曾說，如果找到合適的人，就把阿金換掉，但始終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間再過久一點，這個角色和阿金越來越像，更不好找人了。 直播內(nèi)容每次都會有變化，打游戲、唱歌、跳舞都試過，每一次阿金都盡量配合，但效果并不明顯。直播間最活躍的時候，還是抽獎的時候，但等抽完，就又恢復了寂靜。 

她記得這個直播間大概到幾萬粉絲時，變化就已經(jīng)不太大了。 一位從業(yè)者對刺猬公社說，有些公司花錢投入做虛擬偶像、虛擬主播，但真正掌權(quán)的人并不了解這個東西，還是按過往的運營經(jīng)驗操作，同時又要求項目需要快速盈利，上下想法不統(tǒng)一，很難做起來。 更重要的是，虛擬主播在國內(nèi)的受眾群還非常地小，核心粉絲被日本更成熟的虛擬主播瓜分，而圈外的人可能干脆不知道這樣一種形式存在。 

莊不純一直在嘗試讓“木糖純“這個形象出圈，在視頻選題上做了很多嘗試，但后來發(fā)現(xiàn)，能夠長期穩(wěn)定更新的內(nèi)容，題材基本受限于游戲、雜談、音樂這幾類，很難有太大突破。 “B站現(xiàn)在也不僅僅是二次元了，我們想嘗試把一些潛意識里喜歡這種形式的人拉進這個圈子。“純姐說。 

和做真人的UP主、主播一樣，中之人同樣要考慮賦予這個角色怎樣的特色，保持自己的人設(shè)、特色、三觀，這些基礎(chǔ)要求不會因為是虛擬形象而放低，甚至會變得更高。 

在合作方眼里，虛擬主播和真人沒有太大區(qū)別，他們看重的依舊是點擊量、粉絲數(shù)，這對本身就非常小眾的虛擬主播來說非常不友好。 阿金參與的項目已經(jīng)停滯了很久了。現(xiàn)在，運營公司偶爾也會找阿金，但已經(jīng)不再是做這個角色的中之人。 “我覺得有點可惜?！卑⒔鹫f。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