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國的夜市,是不是都是一個媽生的?
作者:木子童 來源:那個NG
北京又有夜市了!
在地攤消失的第N年,小攤、小吃和煙火氣一股腦兒回歸了這個夏天。
變化來得太突然,北京人民都跟做夢似的。40多度的桑拿天也頂不住客似云來——大家生怕美夢轉眼就散。
然而,逛得越多我越發現,夜市早就沒了小時候百家齊鳴,各顯本事的勁:
一言以蔽之,這些新晉夜市都像一個媽生的。
再熱的天兒,也熱不過首都人民逛夜市的熱情。
周三晚上不到7點,北京朝陽798藝術園區新開張的夜市里已經開始大排長龍。
最火的是小吃攤檔,旁邊的手串攤相對冷清,但白胖的攤主大哥一點兒也不著急,他正斜坐在攤位后,佯作漫不經心地和過客侃著這幾天的生意:
“聽他們說,這地兒周末來了14萬人,14萬人是什么概念,故宮那一天才放進去10萬人!”
“就這個”,他的手指劃過一排竹雕的金蟾手把件:“今天我賣35,前幾天都賣40,根本就不夠賣的!”
這當然是北京侃爺慣愛的夸張修辭手法,別說這798的一角能不能塞進去14萬人,單說故宮,每天的預約入園人數也只有4萬。
但人流火爆是確定的。
不只798,從王四營的盛華屯、朝陽公園邊的藍色港灣,再到房山夏村、通州日落集市,6月底,北京的夜市遍地開花。
不管是哪兒,都有不息的人潮。
小紅書上,夜市相關筆記超過235萬,已然超越騎行和滑板。
我們這一代人,對夜市總是抱有一些朦朧的好感。
這好感來源于一些久遠的記憶,包括吃飽了跟著大人閑溜達的愜意、5毛錢的電線發圈砍成1塊錢3個的快感。
來自夜市的吃食溫暖腸胃,來自夜市的衣飾裝點身體,大學城邊廉價的山寨鞋服就是一代人時尚的啟蒙教材。
城市是包容性的聚落,而夜市則是這包容性的具現。不論是誰,不論貧富,都能在夜市找到高于生存的安全感。
因此當夜市離去,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報以想念。聽聞夜市復蘇的消息,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它身邊。
然而很遺憾,許多人乘興而至,敗興而歸。
沮喪地回到家里,開始為過去幾個小時背叛空調房的決定而后悔。
不是新夜市不好,新夜市遠比記憶里的老家伙洋氣得多。
沒有臭豆腐、烤腸與鐵板魷魚,縈繞在攤位區的是牛肉與黃油的復合香氣,這是漢堡攤檔無聲勝有聲的吆喝,美式快餐,夾的卻是和牛肉餅。
再走兩步,必有一家檸檬茶攤檔,檸檬與紅茶灌滿透明玻璃桶,客人隨要隨倒,頗有幾分美國兒童出門賺零用的氣氛。
若是聞到雞蛋與面粉的甜香,那不是御好燒,就是雞蛋仔。
一份普通的章魚小丸子也要出新出奇,常見的章魚碎被一整只小章魚代替。
蘑菇小漢堡
更多的攤檔,我愿稱之為“抖音網紅線下粉絲見面會”,來者全是在短視頻平臺上的“頂流食品”。
比如“干凈又衛生”的印度小脆球、紅極一時的竹筒奶茶。
以及泰國甜品露楚、廣西酸辣水果酸嘢。
只消花上幾十大洋,就可以與這些往日可望不可即的“明星”來一場唇齒間的親切交匯。
食品之外,是創意產品的天下。
手藝人兜售羊毛氈手作玩偶、像素積木玩具。
文化人賣字題畫,還有人開起塔羅店,現場開擺算命。
有趣是足夠有趣,新奇是足夠新奇,但就是感覺,好像比從前差了點什么。
究竟差了什么呢?
老北京鹵煮講究,大腸不可洗得太過潔凈,失去一點臟器的本味,那滋味就謬以千里。
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微妙。
新夜市的一切,太體面了。
整潔、體面的煙火氣,還能叫煙火氣嗎?不摻點兒塵土與熱汗,這煙火氣感覺有點“塑料”。
攤位很體面。
一輛輛藍白色小車排成整齊的隊列,主辦方統一幫忙解決水電。
小燈一拉,布簾一掛,氛圍感拉滿。
不必擔心城管的不時光顧,不必為了逃跑顛碎一車雞蛋而心疼痛哭。
攤主也很體面。
他們年輕時尚,打扮入時,談起品牌與運營頭頭是道,仿佛即使攤練黃了,轉身就能再次成為高級寫字樓里的一員。
和如此體面的攤主,總是不好意思講價的。
但那過于體面的價格,卻很不給社畜的錢包留面兒。
“如果要吃這么貴的東西,我為什么不去店里?”
逃離一家甜品攤后,我的朋友小滿提出靈魂一問。
剛剛我們被這里的盒子蛋糕吸引,巴掌見方的便當盒里,滿滿塞著蛋糕奶油和芋泥,看起來好吃極了。
然而一問價格,答曰64元,蠢蠢欲動的饞心立刻縮了回去。
與廉價的老派夜市不同,新夜市的價格和它的定位一樣洋氣。
竹筒冰淇淋25元、牛肉漢堡32元、天氣熱時,一杯檸檬茶也能賣到近30元。
以北京物價來說不算太貴,但也絕對不便宜。
但夜市,它不本應該是花最低廉的價格,獲取最簡單快樂的“窮人游樂園”嗎?
不需要多高級的和牛,也不需要多新鮮的松露,只要一根淀粉腸,就能美上許久。
退一步說,如果貴而美味還則罷了,但夜市的出品總是很難保障。
30元買下的提拉米蘇,半指薄厚,用料可以品嘗出扎實,馬斯卡彭芝士和咖啡力嬌酒搭配得當。
然而,這份或許曾經很優秀的甜品,在高溫的室外環境下變得糟糕透頂。奶油與奶酪升溫,變為溫熱的油脂,入口的瞬間油膩遮蔽了所有味道。
攤主生疏的操作同樣會摧毀口感。眾所周知,印度小脆球是在油炸脆球中灌入臭臭的薄荷湯汁,因此制作和食用的速度都必須快,否則脆球將變得軟榻。
在印度街頭,小脆球通常是現做現吃,顧客吃完一個,攤主再制作一個,最后依照總個數算錢。
而中國攤主通常以6個球為一份出品,如果技藝不精,手速較慢,那么先制作的小球很容易失去酥脆。
如果說早餐攤上干凈利落的煎餅師傅是職業擺攤人的范本,那么夜市上的年輕攤主就是在牙牙學語。
去到夜市,我們期待偶遇幾十年專煮一碗豆汁的豆汁仙人,更大概率遇上的卻是上個禮拜剛學會煎蛋的“煉氣期萌新”。
更糟的是,在這么得體的場合,吃到難吃的東西還不好意思摔碗,只能默默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權當資助了一位未來的“煎蛋仙人”。
過于潔凈的體面,就這樣奪走了夜市的生命力。
一個城市空間,為什么需要夜市?
想必不僅僅是增加幾個就業崗位這么簡單。
當年熱情擁抱網購的時候,大概誰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如此渴望回歸線下。
屠龍少年與惡龍已然身份互換。
曾經,線上商城意味著無限的新鮮可能,而現在,線上商城成了算法周密的信息圍城。
反而是尚未被算法監控的線下,留下了一絲邂逅驚喜的喘息之機。
越來越多人開始意識到,夜市也是一種具有情緒功能的城市景觀。
最近,美國舊金山就計劃引進中國臺灣的夜市,希望借此改善當地的毒品和治安問題。
他們的具體計劃是這樣的,在舊金山Irving St.規劃攤位與路線,每到夜晚,封閉車輛通行,邀請大家來參加夜市:
“夜市一到白天,便是一條車水馬路的熱鬧街道……地面上的路線和數字,有著攤販夜晚擺設的位置,以及攤販間的人行區域。”
市議員Joel Engardio提出,熱熱鬧鬧在一起吃喝的夜市氛圍可以幫助人們找回對社區的連接,重構街道在晚間的氛圍,這將有利于打破當地越窮越亂、越亂越窮的“厄運循環”。
人類學家項飚在《十三邀》曾經提出一個非常有趣的概念,正應和了夜市的回歸。他說: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趨勢,是“消滅附近”。
個體兩極分化:要么做一個自我封閉的“原子”,要么凌駕于世做“宏觀”評論。
而“附近”恰好在這兩極之外,它是樓下的小花園、街邊的小菜店,我們每天兩點一線的途中可能都會經過,但從不會走進去多看一眼。
當網絡消弭時空的局限,我們越來越不需要與他人在生活場景中對面交流——不需要問路也能知道位置,不需要打聽也能知道飯店的口碑,于是發生在“附近”的互動越來越罕見。
這當然是社恐的福音,是對羞澀之人的溫柔,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偷懶:因為懶于在生活中面對溝通可能帶來的“摩擦”,所以直接消滅了溝通。
然而,正如項飚所說,沒有人能夠脫離他人而存在:
“個人的意義與尊嚴出路不在于個人,一定是在于關系。沒有一個天然的個人尊嚴,沒有一個(所謂尊嚴的)東西在那里。你不能夠去追求個人尊嚴,你一定要去建構出附近,重新去想這個關系,建構出這個關系。”
也因此,當“附近”被過度消滅,它就成了我們最稀缺,最渴求的東西。
我們為什么如此懷念曾經擁有過的夜市?
貪圖便宜嗎?沒有什么能比淘寶和拼多多更加廉價。
原因無他,只因為夜市就是我們親手弄丟的“附近”。
而這,正是“新夜市”最大的悲哀——本應組成“附近”的它,卻選擇了重現互聯網空間。
它們千篇一律地重復著互聯網上的“擺攤圣經”,學習前輩的成功經驗:用相似的小彩燈裝點相似的招牌,寫相似的促狹slogan,賣相似的網紅產品。
好比本應造梗的春晚,反而開始抄襲年度網絡熱梗。
于是,美好而自由的童年幻夢碎成了一地泡影。
當我們鉆出數字的密網,準備接上一口地氣時會發現,那誘人的現實,不過是網絡的另一道投影。
End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制圖丨渣渣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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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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