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人生何處不江河
1
我從未想過我會被河北震撼到。
一方面,北京和天津的光芒太強,足夠掩蓋住整個華北的光芒。
一方面,當說起河北時,河北到底是什么?
是,它有最齊全的地貌,有多種多樣的方言音調,各個城市又有璀璨的歷史,但它在歷史上輪廓變化太大,省會遷徙又太過頻繁,就連黃河都早已改道,說起河北,河北到底怎么簡單用幾個字定義呢。
說它包容?說它樸實?
這些詞又太泛泛了,不夠具有指向性。
最后說起來,只剩燕趙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一句話了。
前幾天意外地去河北走了一趟,深入了解后,我發現所有的詞匯在河北面前都是乏力的,因為河北的本質,是一條奔流不止的大河。
地理上的河流會干涸,精神上的河流,永遠奔涌向前。
河北,奔流不止,猛志常在。
2
河流誕生初期,源于一股股從石頭縫隙,土壤底層擠出來的涓流。
河北的誕生,也壯懷激烈 。
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來看看河北博物院,這或許是我見過的博物院中,最細致最匠心的一個。
現實中大部分博物館的珍品,都在證明本地人杰地靈風光秀麗。
而河北則不同,當你走進河北博物院,工作人員會告訴你要從三樓燕趙悲歌展廳看起。
上樓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是千百年前燕國國都上的青銅門環,它在努力告訴你,在農耕文明時代,為了在這片更北更寒冷,群雄環伺外敵入侵的土地上活下來,燕趙先民們到底付出了什么。
對,整個館最震驚我的,不是課本上講過的長信宮燈、金縷玉衣、錯金博山爐等居然在這里,而是它用千年的戈和青銅箭頭,拼湊出了一片槍林箭雨,用實際的場景告訴你,燕趙的每一寸土地,都淋過血和雨。
當你轉身,你發現它墻壁上正好講了個秦開卻胡的小故事。
當年燕趙大地飽受外敵入侵,就連將軍秦開都被敵人擄走了,忍辱負重多年,最后有了機會回國,燕人徹底將敵人趕了出去。
同樣讓我震撼到的,是正定縣城里的隆興寺,一個小縣城擁有雄偉的古城墻,數座千百年前的古塔,千年的壁畫,還有一位倒坐的菩薩。
導游講到這里時說,在河北,菩薩也烈。
這個菩薩坐南面北,渡盡世人才回頭,可世人是渡不盡的,怎么辦。
那就永不回頭。
燕趙啊,江河水,向東流。
千百年,不停歇,不回頭。
3
農耕文明時代,人們目標是吃飽肚子,活下來,保衛土地,繁衍生息。
到了新時代,初生的國家需要快速實現工業化,那擁有豐富煤礦、鐵礦資源,地勢平坦的河北,就用鐵說話。
于是我們提及河北,往往有兩個刻板印象,既是農業大省,工業污染還重。
那是幾十年來河北以身為爐,奮音高歌,為這片土地鑄出的鋼筋鐵骨。
現在看向河北,有兩處驚喜。
一個是智慧農業方面,河北做出了不少嘗試,比如說正定塔元莊,一個村莊與企業合作,開始用上了聯合收割機收割,農用無人機打農藥,溫室里時刻監控二氧化碳濃度和溫濕度,以便種植天南海北各種經濟作物。
當我看到一個村級單位出現A字架循環栽培架這種能用在火星上的黑科技時(就是系統控制好水分,讓植物坐上纜車輪流照日光,這樣沒有土地也可以種菜),我就頓悟了什么叫做種菜是中國人的種族天賦。
河北,完全也可以是銀河以北。
第二處,是一處港口,叫黃驊港,這里浪漫的如同流浪地球的拍攝現場。
重工業也能做到無人化的同時,還綠色環保。
每當有煤炭在港口登陸,被巨大的機械臂不斷翻撿遴選,一批批運送到履帶上;
在進入裝卸車間時,隨著鈴聲響起,一整箱煤炭卸下的一瞬間,如同戴森環一般的抑塵裝置轟然啟動,粉塵在蒸汽中變得乖巧服帖,隨著流水線無盡蔓延,奔向遠方。
它們要去哪兒呢?
去雄安,去冀中,去冀南。
去山東,去河南,去祖國的四面八方。
一批又一批,一船又一船,周而復始,在你午夜熟睡時,它如同一顆跳動不止的心臟,在有力地向祖國四肢百骸泵血。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對于河北農業和工業的刻板印象,在這一瞬間,也隨之遠去。
就像江河滔滔,所有泥沙與碎石,都會在拐角處被拋卻,所有過去的榮耀與痛苦,也都會在歷史的江流中分別。
涓涓細流的匯集成大河,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會被奔騰的意志沖淡,就連歷史本身都會被長河沖淡,來不及回味,余下的時光,只有向前。
向前,向前。
向前。
4
未來河北會發展什么產業,會變成什么樣子,沒人知曉。
但我知曉的是,江河的盡頭,是大海。
百川終歸海。
濕潤的土壤就有可能誕生涓涓細流,細分的領域中也還會誕生隱形的王者,溪到河,舞臺外到舞臺上,需要時間,要等。
一片慷慨悲歌了幾千年的土地,總會為自己找到方向。
石家莊有個石藥集團,擁有每年15億級RNA疫苗生產線,也打造了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果維康。
當我看完井然有序的疫苗生產線后,憂心忡忡地詢問研發人員,我們維C行業有沒有可能被卡脖子時,他理工科獨有的木然的臉上突然煥發了層層笑意。
他沒有告訴我中國維生素產量占全球產量近八成的事實,而是指向遠方恢弘的廠區,格外陽光開朗的跟我說。
“看到那一片廠區沒?從原料到中間產物我們都能產,怎么卡,誰來卡?”
同樣, 如果你是一名音樂生,學民樂的,那你的揚琴、琵琶和阮,大概率產于河北肅寧,一個縣
這里有個牌子,叫樂海樂器。
傳統音樂想要傳承,要走向世界,要對外進行文化輸出,最基礎也最繞不開的問題就是,樂器的標準化。
中國之大,東西南北氣候迥異,樂器材質不同,匠人的水平更不同,就是同一柄琴,到了不同地方,也會潮,會干裂。
而再高明再高效的匠人,一生能造能修的樂器,又有限。
規范化,標準化,是現代制造業的前提,也是傳統音樂需要的東西。
樂海樂器在三十年前從琴弓做起,一路請教琵琶制作師,中阮制作師,探索制造工藝,吃透后向京胡,板胡等領域邁進,領域越跨越廣,激光雕刻和自動噴涂技術也開始引進產線,到最后,樂海也能簽約藝術家,由真正的專業人士的意見和實際經驗,再到推產線升級。
匠人們的經驗,最終成了一道道行業標準,最終成為了傳統音樂傳承的大前提。
這時再看回博物館內寂靜的五代彩繪散樂浮雕。
恍惚間,一千年過去了。
人類開始在月亮上尋找水源,用機械臂為千里外的病患切除肝臟,石雕上樂師們喧鬧的景象,卻沒有隨著砂石沉寂,千年后一直有人奏響。
我們該怎么紀念文明呢。
就唱吧。
在入海的江流上,大聲唱。
5
寫的這里,寫了河北的土地,產業,品牌,
卻沒寫過河北的人。
比起土地,人,又更難定義了。
河北出過太多名人,有始皇嬴政,有三國的劉備、張飛,趙云,也有在廣東活到一百歲的南越國王趙佗。
現在看,你走到哪里,都會遇到河北人,也不怪。
畢竟人生何處不江河。
我在河北落地的五分鐘,遇到的第一個河北人的故事,就格外傳奇。
那是個穿著體能衫,開私家車攬活的大爺,在機場里怯聲問我,打車嘛。
我拒絕了他,找了個插座給手機充電,大爺轉了一圈又回來,打車嗎。
我笑了,大爺你是非拉我不可啊,反正也凌晨了,咱走吧。
我已經做好了他宰我的準備,萬萬沒想到,這車比滴滴還便宜二十,有糖,有充電線,就是煙味大,我想說話,他讓我先等等,說交個停車費,雖然本地牌子免停車費,但畢竟靠機場拉客,公家的便宜,不能占。
我說大爺您這是老兵,睡不著起來拉活了?
大爺擺了擺手,不是睡不著,我是天天拉到五點。
那您身體熬的動嗎,適應的了嗎?
怎么熬不動呢,我之前在內蒙古看烈士陵園的,看了二十年,天天熬到這個點,一輩子看的墳比人都多,現在回來看人,才是真不適應。
在我訝異的時間里,大爺點燃了一支煙,手伸出窗外,緩緩講起了他的人生。
他抽了半支,剩下的半支,送給了風。
他說他十六歲就去內蒙當兵,當了七年兵,青春都在部隊里,等回了老家結婚生子,送兒女當了兵,又給他們準備了房子,他四十歲,失去了所有意義。
能干嘛呢,能去哪兒呢,青春都在部隊里,那就回老部隊去吧。
年齡超了,部隊變了,就連他的班長在任務中為救隊友犧牲了,找到老連長安排工作,老連長拿他也沒辦法,那正好,讓他與三個本地人一起去看烈士陵園吧。
這一看,就是二十年。
我說你怕嗎,他說最開始也怕,但后來想想,那都是老班長們,沒什么可怕的。
這二十年里,自己就給老班長們除除草,給樹澆澆水,修修磚,洗洗擦擦,內蒙風很大,自己跟三位同事聊聊當兵的事,也就過去了。
每到八一和清明時,這里會有部隊和擁軍的人過來灑掃,自己也會連帶著有好煙抽,但大部分時間,這里還是太冷清了。
雖然叫老班長,但他們犧牲時也就二十歲上下。
而自己四十歲時過來看陵園,看了二十年,現在都六十一了,這些老班長的父母們應該都過世了,就算沒過世,也很難再高鐵轉火車,火車轉大巴的來看他們了。
有時候想想,與其說是他們需要這份工作,不如說是老班長們更需要他們。
二十年過去了,陵園也交給地方民政接管了,自己這個歲數,也該落葉歸根了,于是臨行前把工資分給了其他三位同事,回了正定。
可真回來了,怎么都不適應,自己對街坊鄰居的家長里短沒有興趣,那就干脆來機場拉活吧,都是年輕人,永遠有故事,自己拉活純粹是掙個煙錢,順便說說話。
給的少了,拉,給的多了,還得退回去。
只是現在年輕人壓力也大,也都不打車,改坐大巴去石家莊了,自己好幾天攬不到客,憋得難受,想找人說說話,這也是第一次進機場,見到了我。
說話間到了酒店,他有些沒盡興,只能給我拿下行李,勸我早休息。
我不知道說什么,給他敬了個不標準的禮,小學的時候學校每年組織去英雄山掃墓時學會的。
六十歲的老人,那一瞬間鄭重的站直,給我回了標準的個軍禮。
隨后他上了車,融入燕趙大地黑夜。
如同每一個河北人,走向大地各處,匯進大河的支流。
但心中,仍有怒吼。
千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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