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易文創×中國婦女報《拿起鼓,跟我走》記錄鄉村女性的閃耀
指揮,一門精細的學問。
指揮家是樂隊的靈魂,負責牽引每個成員,將樂隊化作一臺巨大的精密儀器,音符得以找到流轉的方向。 優秀的指揮名家往往各有風格。有人動作夸張,有人優雅;有人神態激昂,有人平靜;有人從不用指揮棒;有人喜歡緊閉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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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大多數看客眼中,樂隊也好,指揮也罷,都只存在于那片專屬藝術的無塵之地,與日常生活并沒有什么瓜葛。 韓艮葉今年54歲,山西省臨猗縣北景鄉翟莊村人,以種植蘋果樹維生,第一次嘗試指揮是在2017年。 她的事業看上去與藝術二字相去甚遠,田間地頭,紅白喜事,滿月過壽的宴席,是她的主戰場。 韓艮葉總是穿著一身紅衣登場,在嘈雜的鞭炮和鑼鼓聲中開始她盛大的表演。
切菜、騎馬、摘蘋果、擠眉弄眼、拳打腳踢......各種姿勢層出不窮,像是上演一場喧鬧的模仿秀。
這是所有人不曾見過的指揮——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之中,滑稽,怪異,但強健有力。
正如韓艮葉其人,也正如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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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艮葉加入鄉村鼓樂隊,只是個偶然。
她曾在村里的活動中表演過小品節目,把大家逗得直樂,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愛和她開玩笑,說她是“老頑童”。
韓艮葉從未想過自己會和鼓樂隊指揮產生聯系。村里人打撲克聊天時,隨口提起要擺鼓隊,她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你們幾個這樣漂亮,(你們可以),我不行,我太丑了。” 村民說,“我們敲鼓,你當頭。” 韓艮葉這才一口應了下來。 說是要當“頭”,她攢勁地張羅起了這件事。村里沒人懂得怎么組鼓隊、怎么訓練,韓艮葉找到了鄰村的師傅,讓他負責教學。
師傅到了,看到她,第一句話就是“你不行,你在這也就管個后勤。”
韓艮葉沒太多怨言。那時候,她體重有160斤,自認與鼓樂演出無緣。
她更習慣的還是當后勤、演小品,每次出演“憨女相親”的節目,她出場,臺下就笑聲一片。 平日里別人練指揮、練敲鼓,她就在旁邊看著,劈叉、踢腿、扭脖子,為她的小品練習基本功。 山西農村把為婚喪嫁娶事宜表演節目稱為“走事”,鼓隊建起來后,便時常有“走事”安排。
一次,負責指揮樂隊的人沒能及時趕到,大家一籌莫展,有人提出讓領隊韓艮葉試試。 韓艮葉不怯場,一咬牙便上去了,憑著記憶和小品表演的搞笑經驗,她抬手就指揮了一首《好漢歌》,“來了個大河向東流”。
農村宴席講究熱鬧喜慶,大家第一次看到這種新奇、鬧騰的指揮方式,都拍手叫好,韓艮葉因此得了個綽號,“牛指揮”,也就是“最牛女指揮”。 韓艮葉心里卻“門兒清”:人群中有人是看得開心樂呵,更多人是在嘲笑、起哄,看她笑話。
但無論如何——”我就是把大家逗笑了。“
“大家笑,說明我演得好。只要能把你逗笑,(你)說我是憨憨,是瘋子(也沒關系)。你笑我笑,大家都笑,人家講笑一笑十年少,不說不笑不熱鬧,我就照這么練,只要你能笑就行。”
沒接受過一天專業訓練的韓艮葉,開始了她的指揮練習。 她在家里找到帶有鏡子的大立柜,開始每天對鏡練習這套專屬指揮法,時而左顧右盼、擠眉弄眼,時而抖抖脖子,胛骨一聳......與其說是指揮,不如稱之為一種獨特的舞蹈。 切菜、騎馬、喂羊,生活中那些常見的動作和姿勢,都是她的靈感來源。
夸張的肢體和心頭的鼓點相互應和,韻律便在看似雜亂無章的動作中悄然產生。
盛宴開場,鼓聲響起,“牛指揮”在這里打下了自己的天地。
“牛指揮”火了。 最開始,韓艮葉發現外出時常有人會拿手機對著她拍,還以為是鬧了什么笑話;
漸漸地,邀請她“牛指揮”的人家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別人拿著手機給她看,滿屏都是她指揮的視頻,韓艮葉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次是真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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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艮葉成為了當地的網紅,如今,她已經在X音上吸引了近百萬粉絲,上千萬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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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開心,她心里惦?記著一件大事:地里的蘋果賣不掉。
臨猗縣是全國的林果大縣,蘋果種植是當地農民主要的謀生手段。那年的氣候不好,多冰雹霜凍,蘋果價格下降,韓艮葉只賣出了不到1/2收成的蘋果,剩下的只能全凍在冷庫里。 全村人著急上火的時候,韓艮葉心想,自己現在有了粉絲,說不準能幫上忙。
第一次直播帶貨賣蘋果,她連播了7天,每天都是兩三個小時,一共播了15天。 蘋果一箱箱出貨,每天都要四五輛車來拉走,韓艮葉沒有收當地人任何的提成和費用。 “我連一瓶水都不喝他們的,播完,他們來拉蘋果,我就走了,回家還得割草。”
去年,韓艮葉接到了河北廣播電視臺的演出邀請,她帶著三筐臨猗蘋果走進了演播大廳。 在這個更大的舞臺上,她接連表演了三支曲目的現場指揮,《好漢歌》《新喜慶》《黃土高坡》,三曲終了,她沒忘提起家鄉的蘋果,“又大又紅又好吃”。
即便已經走紅、上過電視,韓艮葉依舊喜歡這樣描述她的職業,“種蘋果、割草喂羊,再就是搞一個鼓隊,給別人家娶媳婦。” “他們都說我是網紅,我覺得我不是,我還是一樣,就是個種果樹的。”
韓艮葉家種有三十畝蘋果。過去幾十年里,她一直遵循著普通果農慣有的生活規律,播種、灌溉、收獲、售賣。 現代化機械進入農田,網絡和短視頻幾乎滲透了每個現代人的生活。
即便是在農村,直播帶貨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直播不再是風口,而是許進不許退的激流。 在這樣的浪潮之中,韓艮葉做的每件事,其實都出自一個最簡單、樸素的情感邏輯: “干好這些事,就能吃好。白饃饃、肉片片,都能天天吃。” 任憑時代飛速發展,那些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仍舊抱持著這種近乎本能的愿望。
“白饃饃、肉片片,都能天天吃。”
提及之前賣蘋果的經歷時,韓艮葉告訴我們,“農民天天在地里,一天不干活就不行”。 在她生活的環境里,敲鼓、指揮、搞直播,終究只是一種“副業”。 靠著另類指揮風格走紅的韓艮葉,在外的名聲并不好聽。
網絡上的惡評紛至沓來,在她的短視頻評論區,人們辱罵她憨、傻,是“農村人窮嗨”“嘩眾取寵的小丑”。 她不懂什么叫作“嘩眾取寵”,但知道“小丑”不是個好詞。
韓艮葉說,“當時連死的心都有了”。她把一個罵得很難聽的網友告上了法院,讓他賠償兩千塊錢,后來又說錢也可以不要,道歉就行。
憤怒之余,她只是由衷地感到不解:“我逗你笑,你為啥還要罵我呢?” 家里,丈夫和兒女都不支持這種“拋頭露面”的行為; 鄉親們嘴上不說,私底下難免議論,說韓艮葉家的小兒子今后不好娶媳婦,“婆婆這么瘋,誰敢嫁進來?”
在親鄰聯系十分緊密的農村,“人言可畏”四個字的重量,并不比網絡上來得輕巧。
委屈無處訴說。除了來自外界的評判,那些藏在暗處的擰巴和委屈,韓艮葉也有。 在采訪過程中,她提及了很多有關外貌的煩惱,稱自己“說良心話,也胖,也矮,不好看”。
因為外貌,只能演“憨女”這樣的丑角;因為外貌,進不了鼓隊,被師傅說“只能搞后勤”;因為外貌,被網上說“丑人多作怪”...... 原本只想“逗笑大家”目標的韓艮葉,不得不被卷進這種自卑和自我審視的漩渦。
“以前太胖,我肚子就這么大個,稱體重160,也確實難看。你比方說辦鼓隊的時候,她們都是瘦瘦的,漂漂亮亮穿個衣服站在那就好看。我穿,腿都比上別人腰粗了。” 為了購置演出服裝,她有時會去集市上買衣服,店員告訴她“這里沒有你能穿的衣服”,甚至不讓她踏進店門。 ”上街都不敢進(店里)去,我買衣服,漂亮的我都不看,就是看看有沒有咱能穿得下的。“ 花了很長時間,韓艮葉才學著和這一切慢慢和解。
自我療愈的方式很簡單——成就感。
一開始做指揮,她只覺得是為了搞笑,但后來叫她走事的人越來越多,電視臺也發出了邀約,還有人在電話里告訴她,“別人都罵你,我就請你,我喜歡看你表演。” 韓艮葉又想開了,“大家都能看得起我,說明我這個人真好,真紅了。” “我長得不如別人好看,但演小品一樣能上臺。他們高興,我一樣能高興。” 身份的轉變帶新的困境,也帶來了自我實現的轉機。
如今我們在公共領域討論外貌焦慮的時候,極少有人會把農村女性納入其間。沒有人會要求一個普通果農必須相貌姣好,但登臺演出的評判標準不同。 從田地里到鏡頭前,焦慮無限放大的同時,韓艮葉被“逼”開始找尋一個新的自我。 過去她很少買新衣服,別人的舊衣服,她東拿一件、西撿一件,就這么穿著。 務農需要下地干活,她也是走哪坐哪,泥地里、草叢中,隨時席地而坐,向來不講究。
做了指揮后,即便買不到合適的衣服,韓艮葉也會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再出門,還學會了化妝涂口紅。 為了指揮演出,她減肥減到了120斤,覺得“人都小了,手腳都小了,高興了,就是不一樣”。
面對鏡頭,她笑得很燦爛,“現在我走路,都是揚起臉走了。”
早上六點,天剛亮的時候,韓艮葉起床去割草喂羊。 喂完羊,生火做飯,隨便吃上兩口就去果園干活,然后回家做午飯,再干活,再做晚飯,吃完睡覺。 果園與家的兩點一線間,韓艮葉往返了數十年。
23歲,從一個村子嫁進另一個村子,她牢牢守著這個家里的三十畝蘋果樹,再也沒有離開。
同村的女人們大多如此,韓艮葉不是唯一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走紅是一個契機,讓韓艮葉意識到:村里的女人,可以換種活法。
“以前就是老公掙錢,女的在家看娃娃做飯,照料果樹。(花錢)靠老公,要一塊給一塊,要兩塊給兩塊。現在不同啦,現在老公讓不要敲鼓了,我也不聽他的,因為我自己掙錢,我也養得活我自己。” 她開始招收女徒弟——大多都是村里的留守女性。
丈夫打工掙錢,孩子在外念書,家里只剩下她們,獨自守著田地、果林、家宅、牲畜。 女人們喜歡這位“牛指揮”,“她每天都高興出去,高高興興回來”,她們本能地羨慕這種愉悅,卻不知它從何而來。 韓艮葉把她們從屋檐下拉出來,拿音響放音樂。 “該跳跳該蹦蹦,該唱唱,不要怕這個說怕那個說。”她告訴徒弟們,“咱一個活人,害怕他(別人)說啥?咱是為他活的嗎?為自己活,怎么高興怎么來。“ 如今,韓艮葉的鼓隊已有20多人,清一色都是女性。她在社交平臺上的賬號名,是“牛指揮牛徒弟”。
她們跟著韓艮葉奔赴在一趟又一趟走事的路上,一水兒的紅制服,高跟鞋,紅嘴唇,嬉笑著走出村子。
其中有個成員,跟著學了一段時間敲鼓,丈夫不樂意了,她擰不過家里,只能回家干活。 她對韓艮葉說:我只是沒有你這么勇敢。
“她心里也有苦惱,也煩惱的,真的。她每天沒(別的)事兒干,別人讓她給裝個蘋果,干干活兒,成天就是干這個。”
理解這種苦悶,或許是我們真正讀懂“韓艮葉們”的關鍵。
她們的人生原本千篇一律,出生,長大,嫁人,生育,日復一日地勞動。 一代代出生,一代代老去,沒人知道該如何打破這種循環,好像慣來如此,便是對的。 但壓抑的情緒需要出口,漫長的人生需要喘息。
在以前,韓艮葉和她的徒弟們從沒想過,自己還可以拋頭露面地演出、敲鑼打鼓、直播帶貨,“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樣。”
“以前不說話的,現在也說話了;以前不愛笑的人,一樣愛笑了;不愛跳蹦的人,都跳蹦開了。”
女人們一點點褪下了沉默的殼。這種完全源于個人奮斗的滿足感,一旦滋生,就是踏出了改變的第一步。
在最近一次的婚禮走事中,韓艮葉以一貫的滑稽造型登臺,在腦門和兩頰都各點了一團紅胭脂。徒弟們,個個穿著橘金兩色的中式旗裝,模樣嶄新鮮亮,滿臉都是歡喜。
舞臺上,鼓槌高高揚起,激昂的樂聲霎時引沸人群。那條果園與家之間隱形的線,被韓艮葉和她的鼓隊橫刀截斷,平地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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