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Molly, Ivy
撰文：Ivy
他說，大學畢業以后，基本沒怎么上過班。
他說，不做計劃，凡事先干了再說，水到渠成嘛。
他說，自己挺i的，喜歡看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往大自然里跑。
他是人文藝術博主@張大強的白日夢，自由、安靜，但每當談及創作和那些與人“不期而遇”的時刻，他的話會變多，熱情與喜悅幾乎快要溢出來。
也許，你見過他。
白色上衣、中長發再加上一個小辮子，是張大強的標志性裝扮。當然，通常來說，在你發現他之前，會先看見他的“寶貝”們：或是一只放大版的“耳朵”，或是一個“時鐘”，抑或是一個“移動美術館”。這些純手工打造的物件，正是“白日夢”的承載體。
這是一個怎樣的夢？要表達什么？
我想，語言可以概括的程度實在太有限了，在交談中，張大強用了“一種感受”來描述它。可以理解為“藝術的出走”，以更開放和普適的方式與人交互，使那些共通的情感流動起來，讓日常小美好去往同頻的人身邊。生活不息，因而“白日夢”是綿長的、不可定義的。
想要了解它，最好的辦法大概是“一起做夢”。
1
白日夢
夢的起點，是一輛車，剛好夠裝下兩個人的家當和一幅繪畫。
若要再往前回溯，我們所知道的關于張大強的全部只有：視覺傳達專業畢業，在成都地產廣告業短暫停留，辭職去福州創業，與藝術工作打交道5年。
了解這些信息后，我們沒再追問，這是某種有意為之，適當保留對過往的想象空間和微妙的邊界感，似乎才能更清晰地看見一個人現在的豐富性。
張大強和與他相伴十幾年的另一個“有趣靈魂”夢夢（@雨田夢子）出發了，從福州到上海，自駕9個小時，此時他們對目的地近乎一無所知，可這種懸而未決有時令人著迷，迷惘、憧憬、希望交織在一起，在張大強的印象中，這趟旅程像極了電影的開頭。
剛搬到上海的第一天
2023年8月，上海，天氣晴，故事正式開始。
張大強和夢夢帶著一朵棉花做的云和一塊紙板開啟了第一次街頭藝術行為。他們去了武康路、安福路、桃江路，人群慢慢圍過來，張大強頭頂云朵游走著，不說話，路人看著他，臉上寫著好奇、新鮮，再加一點疑惑吧，同樣沒有過多的話語，如同張大強曾無數次抬頭看真正的云一樣，只是看著它們，任由其漂浮流動，允許自己放空，天然地被天空中變幻著的美景吸引。
那天，張大強帶著這朵云去了很多地方，在他看來，云漂浮的狀態很像剛到上海、漂泊不定的自己，同時也是自由的狀態。
后來，張大強和夢夢又來到了桃江路一家正在裝修的店鋪門口，那里人尚不多，街道兩旁種滿了梧桐樹，他們在此地坐了下來，“兩朵云”就這樣一直待到太陽下山。或許是路人的友好互動帶來的勇氣，或許僅是某種直覺，在張大強本人也難以名狀的“推動力”作用下，一個堅定的想法萌生了：這件事要繼續做下去，并且要有更多新的創意。
于是，張大強的“白日夢”開始更加天馬行空，“云”作為夢最初的象征元素，亦時常出現在他后來的創作中。
巧合的是，本次我們與張大強的對話，就約在“夢中第一朵云”出現的地方。彼時因為正在裝修而有些凌亂的門店，如今已被打造成別致的品牌線下空間“野獸派tbh”，店內有個靜謐的小花園。
采訪開始前，我們挑了處舒適的地方坐著，約莫有十分鐘的時間，大家都只是靜靜地觀賞著周圍各式植物，時而有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視線范圍內兩棵高大的樹微微搖曳，順著它們的樹干抬頭向上看，是被忽略已久的藍天白云，院子里的小噴泉發出汨汨水流聲，伴著隱約可聞的街邊喧囂，緊接著，一只貓闖入進來。
就在這“鬧中取靜”的十分鐘，我似乎離“白日夢”的內核近了一步，它不是某個具體的藝術作品，而是透過豐富的藝術形態，幫助人感受到與外在的聯結，從而更好地安放內心。
在接下來的交流中，張大強與我們分享最多的，正是人、事、物之間充滿驚喜、溫暖與感動的聯結。
2
去街頭
起初，我們以為，街頭藝術創作者肯定是被關注對象，可交談中，我們發現，恰好相反，張大強其實是那個觀察者：
作品出街時，張大強負責自由發揮，夢夢負責拍攝，但為了記錄到路人與張大強更真實自然的互動，夢夢都會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默默記錄，過程中倆人幾乎不交流，路人也發現不了她。張大強則帶著作品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一般也不會主動和路人說話。
然而，一旦有人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或者主動上前交流，張大強便會停下腳步，耐心與大家講解作品背后的故事并鼓勵大家加入到與作品的互動中來。張大強總能敏銳地捕捉人們的神情變化，記住路人有意思的反應、話語，回到家時再把它們寫下、分享出來。
以下是部分筆記文案節選：
///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聽說到
“肺動脈高壓”
它是一個隱匿且兇險的罕見病
患者往往會因為長期缺氧
而出現“藍色的嘴唇”在熟悉的延慶路
大家因為我手上的藍嘴唇
紛紛聚了過來
其中一位媽媽
在聽我講完“藍嘴唇”的故事后
輕輕的對孩子說
以后如果我們遇到的話
也要為別人提供幫助哦不知道為什么
我突然就覺得很觸動于是我拿出小嘴唇和小男孩說
你知道為什么嘴唇上的顏色是紅藍漸變嗎
因為，我們相信他們一定可以恢復健康的
///
我從夢夢那里
搜集了十個她作為女性所關心的情緒感受
并為這些感受，加上了她的口頭禪“沒關系”它們是生氣也沒關系、慢一點也沒關系
害怕也沒關系、哭出來也沒關系
被拒絕也沒關系、一個人也沒關系和別人不一樣也沒關系、感到尷尬也沒關系
放聲大笑也沒關系
以及，說“不”也沒關系我把它們變成了一朵朵可愛的“毛氈小花”
裝進了這十個“抽屜”里
期待著，有人可以打開它們
工作日的街頭很安靜
路過五原路的咖啡店時
一位大哥從欄桿里伸出手來開抽屜
不知道為什么
莫名就覺得很治愈傍晚經過延慶路時
偶遇了一對有愛的母女
我們在路邊玩了很久開抽屜的游戲小女孩問我喜歡哪一朵花
我說，是“不一樣也沒關系”的那朵
還有聽我講完這個抽屜的故事后
堅持要送我花的花店阿姨
她說，如果下一個人打開抽屜的時候
看到這些花一定會很開心的神奇的是
10分鐘后，一個粉色頭發的女孩
打開了那個裝著真花的抽屜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個奇妙的瞬間
或許，這就是女性和“花”的意義吧就像抽屜里那些可愛的“小花”
它們為情緒自由而開
但同時，也為“她們”而開
閱讀張大強的文字，好似自己已與無數個真摯而具體的人相逢。盡管素未謀面，他們的故事卻足以攪動一個人生活中那片過于平靜的湖面，像是在循環往復的日子里投入一顆石子。
人的故事，是激勵張大強去街頭的重要因素。然而，相比故事的創造者，他更愿意當一個觀察者、收藏者。記錄這些街頭故事，是張大強每次出街后最享受和重視的環節之一。
他說：“我一直有個能力，就是看見一張照片，就能想起來當時場景下的對話。但因為路上的奇遇太多了，一寫就停不下來，所以我和夢夢很默契地有個約定，就是只寫三段，由于很多時候真的很難割舍，我會坐在那寫很久很久，寫到凌晨3點都很正常，還不完的話，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繼續寫。擔心自己表達不到位，我經常會把文本念出來讓夢夢聽一下，不過她都會說‘很好啊’。”
張大強和夢夢在布料市場采購原料，幕后制作
說到這里時，張大強和夢夢相視一笑，兩人的眼神中都是對彼此的欣賞。張大強覺得自己有些高敏感，這有時是一種代表高洞察力的天賦，有時也會造成顧慮過多的情況，夢夢的一句“很好啊”可以讓他安心一些。不過，夢夢可不是為了讓他安心才說這些話的，對于一些事物相近的感受，是兩人長此以往的默契，但究其根本，是因為人與人之間樸素、真誠的交互，本就能產生共通而持久的情感。
張大強之所以對文本字斟句酌，亦源于他對自然流露之情感的珍視。那些因篇幅限制而未能寫入筆記中的故事，都被他藏進大腦的記憶倉。不夸張地說，他幾乎記得每個主動互動的人。
“你們剛才看到那個藍色衣服的女生嗎？”我們正想追問張大強有哪些沒寫進筆記但印象深刻的“奇遇”時，他先開口了。
原來，站在我們不遠處的野獸派店員在早些時候在街頭與張大強有一面之緣。張大強補充道：
“就是做‘太陽’那個作品的時候，她走過來說‘很喜歡你的作品’，當時她和她媽媽在一起，告訴我她是野獸派的店員，還邀請我說有空可以來店里玩。當時我們都覺得和其他故事一樣是路上短暫的相逢，我一直也沒來過這里，直到前段時間和朋友聊事情，沒想到就約在這里，剛好她也在上班，我說我記得你。”
我們再次驚嘆“這也太神奇了吧！”
其實，這樣的“奇遇”時有發生。張大強接著和我們分享了幾個故事：
2023年8月20日
在一次出街的時候，在安福路，隨著人越來越多，一個穿熒光服的大哥騎著單車一路監督我們到了烏魯木齊中路的盡頭，后來夢夢就說天氣這么熱，就給大哥買了瓶水。結果大哥看見連忙擺手，說有監控不能拿。（笑）
其實能理解，他跟著我們也是工作，保障大家的安全。
后來，隨著見到我們的次數越來越多，大哥甚至會和我們說要不要幫忙，有時會告訴我們哪個路段現在不方便去。我們和大哥之間好像形成了一種很美妙的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默契。
這個轉變，我覺得主要還是打交道的次數多了后，知道我們不會擾亂秩序，不是壞人。人在不了解一個事物的時候會謹慎和誤解這是十分正常的。
2023年12月31日
有個印象很深的故事，發生在一個跨年夜。
那天，我帶著新作品“會唱歌的花”出門，由于特殊節點，人比較多，我也一直很緊張，因為之前這種情況下可能面臨被趕走、被查身份證和各種突發狀況。
夢夢還打電話過來緩解我的緊張，直到零點前，在大家都忙著準備自己的跨年活動時，一個女生走了過來，我們很自然地聊起天，我逐漸感到放松。
女生說，要不放首歌吧，正能量一點的，最后我們選了《送你一朵小紅花》。
音箱連接的是女生的手機，她按下播放鍵，我將“花朵”舉起來，當歌聲從這個花形音箱飄出時，一對情侶在我面前跳起舞。
那一瞬間我覺得十分感動，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給了我勇氣，我和那個并不相識的女生共同完成了一次藝術表達，借由一朵花、一首歌將祝福送給大家。
回家后，我還哭了。
2025年4月22日
在最近帶“會呼吸的花”這個作品出門時，夢夢說過馬路時，一個人忽然闖入鏡頭摸了摸我的花，當時我沒有任何察覺，但我覺得這種感受真的很奇妙。這讓我想起有次過斑馬線時，一個外國友人突然和我擊拳，說了句“Hey，guys!”那一幕鏡頭都沒來及捕捉，但這種不期而遇真的很神奇。
每次作品出街，最先發現的總是小孩，他們會好奇地圍過來。叔叔阿姨們也很熱情，在與他們的交談中，總會收獲一些新的視角和理解。
比如，一個阿姨看見這簇花時說“此刻春意在我們之間流動”，哇我覺得這是十分浪漫且高級的解讀。
這就是街頭，誤解、偏見、緊張、溫暖、感動、驚喜并存，它們相互交織成了生活的藝術，也構成了張大強想要去街頭的原動力。
張大強坐在我的對面，講述這些故事時，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的喜悅、興奮和發自內心對所有遇見的感恩。也正是在此刻，我對“街頭藝術”幾個字有了全新的理解，更確切地說是打破了自己的一些偏見：原來，好的街頭藝術并非嘩眾取寵，藝術家甚至藝術品都不是焦點，與固有印象相反，“觀賞者”才是主角，不同的目光、不同的觀念借由同一事物匯集起來，沒有對錯之分，平等地為生活添了一抹色彩。街頭藝術最吸引人的，大概就是這種開放性。
采訪臨近尾聲時，我們問了張大強一個問題：“作為一個創作者，當你帶著作品出去，得到路人怎樣的反饋會讓你最有成就感？”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其實作品被做出來的那一刻，就與我無關了，它屬于看見它的每一個人，所以只要帶著它們出去，我就感到滿足。”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出街時，張大強總是穿白色的衣服，他說：“我只需要當好一個作品的‘展板’就好了，我穿得越簡單素雅，人們就越會關注到作品。”
在近期的小紅書筆記中，張大強總會在結尾加上：“無論如何，期待我們下次街頭再見~”。對于張大強來說，這就像是和大家的一個約定，也是與自己的約定，帶著憧憬，出發，再出發。
3
留白
在對話過程中，“自然”一詞被提及了26次。
“先去做，自然而然就有收獲了。”
“讓一切自然發生。”
“沒有目的地，沒有路線，自然而然走下去就好了。”
……
自然，是貫穿于張大強生活中的態度，它意味著有所為而無所期待。這讓我想到繪畫中“留白”的藝術，人生有時也需要用一些“藝術手法”來調和，在心理空間上的留白，反倒讓現實中很多事情豐盈起來。
張大強總說他是幸運的，在“白日夢”開始不久后，就收到了很多品牌的商業邀約。
與嬌蘭合作，張大強制作了一個可以解構、帶著香味的“桃子”，不留痕跡地將香水產品「浮夢出桃」的概念和香調呈現出來。毛氈材質用以制作外殼，散發著清甜的桃香，融和了些許皮革調，桃形外表其實是行李箱，提取了老式皮箱上的把手元素，音同“出桃”，寓意“出逃”。打開它，里面裝著一朵白云，它是“白日夢”之初的樣子，亦代表夢想萌芽的狀態。
與Gregory登山包合作，張大強會先試著理解一個登山包對戶外愛好者的意義，受夢夢啟發，他想到了“生活”，于是打造了一個“可移動的家”，山形的背包，裝著的是戶外人的生活，背包上有臥室、客廳、浴室，還加上了他很喜歡的上海晾衣桿和“老虎窗”這些元素，這樣戶外愛好者就可以隨時旅行去啦。
盡管是商業創作，保留藝術調性依然是張大強不變的堅守，這意味著品牌方也需要留出對藝術創造更充分、大膽的接納空間，尊重創作的自由。商業與藝術是一場相互信任的雙向奔赴，雙方都讓出一定的空白地帶，而這片土壤，就是創意的生長地。
留白，有時也需要承受一些計劃之外的“小慌亂”，但它作為“藝術手法”的精巧之處就在于，總有不受限的一小部分存在于此，如何想象、如何處置，全憑你做主，生活中同理。
張大強在騰格里沙漠的創作體驗，就經歷了類似的“小慌亂”。那是為數不多的走出上海的創作，也是一次將作品融入自然的嘗試。原本計劃的是，從“沙漠缺水”這個聯想出發，為沙漠打造一條河流，需要一條30多米長的布鋪在沙漠上，但那天的風沙特別大，大到那個布根本放不下去。于是，周圍的人都跑過來幫忙，他們坐下來，壓住“河流”邊緣。當“河流”成功與沙漠貼合，大家都以為“藝術”到此已經完成時，風沙的加劇，迅速將那條布料制作的河流吞噬，“河流”干涸，與一滴水滴入一堆沙中消失的速度一樣快，沙漠又恢復原狀。原本的人為藝術，出乎意料地有了大自然的共創，變成新的藝術。
關于未來，張大強的回答依然是那句熟悉的話：“讓一切自然發生。”
目前，張大強和夢夢租了一間房子，用于存放這些他們一點一點親手制作出來的作品，不過隨著作品越來越多，已經快堆不下了，他們正在考慮租一間更大的房子。
“或許某天，可以做一場展覽吧。”張大強說道。
“希望如此吧，但現在就先這樣，先干。”這次是張大強和夢夢不約而同地說。
“也許還會去別的城市，可能是新疆、是大理，像燕子一樣飛，有時我在想，中國這么大，一個地方的春天結束了，另一個地方春天才開始呢，我想從一個春天飛往另一個春天，去任何可以帶來新的感受力的地方，去尋找與作品語境貼切的地方。”
張大強有很多暢想，但在他的頭腦中，“現在”總是占據更多空間，至于明天，那就留給明天嘍。
那么，這篇文章就寫到這吧，但這一次，我不想以句號結尾，不如留下一串省略號吧。
如同“張大強的白日夢”中許多奇妙的相遇一樣，相同頻率與波段的人，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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